秋雨秋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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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乔篇

料理完了方锐的事，叶修借着月色回到小院。他虽衣衫齐整，身上的气味却难以掩盖。芙蓉花里的小神仙冷冷瞥了眼，早早把自己关入花室与周公诉苦。黑猫轻手轻脚地从院门口走过，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在叶修鞋上踏了一脚，留下一枚梅花样的印子。

 

叶修哭笑不得地走进屋，打了盆水要擦鞋，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：“前辈，让我来吧。”

 

叶修懒惯了，此刻难得有人周到服务，自然喜上眉梢。他迅速脱下鞋子往地上一放，毫无愧色地念叨：“小乔啊，辛苦你了。都怪你师傅，走路没个正形，死活要往哥身上赖一遭。”

 

王杰希在院子里听到这话险些气得吐血，碍着乔一帆在也只得忍住，半个字不答，只等日后在叶修身上好好报复回来。乔一帆却是又被叶神仙这厚颜无耻的德行闹了个脸红，支支吾吾地拿起鞋子，捏着个小刷子轻轻刷了起来。

 

叶修看着乔一帆发红的面颊，心想这小东西怎么这么容易便害羞，不过调侃了下他师傅，话还没落到他身上呢，反应也忒大了点。又看了看少年一丝不苟的贤惠模样，脑子里不知怎么浮出了田螺姑娘的故事来。

 

“还挺像的。”他喃喃念叨。

 

“前辈今日可是下山会了魏前辈？”过了好一会儿，乔一帆总算镇定了些，手上的动作渐渐平缓下来。叶修漫不经心地答道：“抽了他一包烟，怎么，追上山来了？”

 

乔一帆点点头，微微皱起的眉头看着让人有些心疼。叶修不禁哑然失笑：“老魏如今怎么小气成这样，丢了一包烟而已，竟然追上哥的老家了，亏他还是秦广的徒弟。”

 

乔一帆默默叹了口气。

 

“怎么了？”叶修知道这小东西心里是藏不住话的，今日进院子与以往并无不同，可气氛却是大大的诡异。张佳乐王杰希隐藏得够好，即使露出破绽也必不言语。若想问出点什么，从乔一帆身上倒好下手些。

 

乔一帆摇头，叶修却不放过：“老魏说什么了？他那家伙，三界里最没正经了，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，你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 

“魏前辈……魏前辈只是为黄少打抱不平罢了。”乔一帆连忙解释，“其实他说的也没错……我不是说前辈您太过贪心，但是……不对，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 

“哈哈，小乔你太可爱了。”叶修伸出手揉他的脑袋，乔一帆的头发软软的，像初春里刚刚发芽的嫩草。“哥知道，老魏那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。可是你啊，跟这一群多心眼的家伙们住在一起，实在委屈了。”

 

乔一帆连忙捉住话头：“前辈说的是，其实我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，正想着要和您辞行……”

 

“什么？”叶修的笑容敛了下去，“你要走？”

 

“正……正是！”乔一帆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，“我的灵力已经进展不少，多亏前辈平日悉心照顾。这里终究不是我长住之所，跟在您身边，也会添不少麻烦……”

 

叶修长叹一声：“老魏心疼少天，却拿别人没办法，也只能欺负你了。哥明日帮你骂回去便是。”

 

乔一帆慌忙摇头，脸上甚是惊惶：“前辈，您千万别！魏前辈只是误会了而已……”

 

“误会？”叶修打断他，“你确定，他只是误会？”

 

小院里传来寂静的风声，冰冷得让人直发抖。乔一帆拼尽全力将自己缩紧，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什么似的。他却如何知道，这点功夫怎么会被叶修放在眼里。

 

“是误会。”乔一帆的声音就这么低了下去，“前辈……”

 

“好。”叶修再次打断他，“是哥想得偏了，对不起啊小乔。”

 

乔一帆的舌头像是僵了，哆哆嗦嗦送出来的话连个称呼都不见：“没……没错，不怪。我……我……鞋子弄好了。”

 

叶修将已然整洁如新的鞋子穿上，轻柔地道了句：“多谢。”

 

 

这一夜叶修睡得安稳，乔一帆却几乎无眠。他躺在青瓷水碗里，枕着温热的泥巴，脑子里时而冒出微草村的景象，时而又变成叶修的脸，不正经的笑声在梦里回荡着，激得他浑身发烫。

 

他化了人形，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，靠着墙根坐下，微微叹气。

 

“天气寒冷，这样出来会生病的。”

 

黑猫不知什么时候从窝里踱出，走到乔一帆身边坐下，“如何心神不宁？”

 

“打扰师傅。”乔一帆十分愧疚，“我只是睡不着，想出来走走。您莫要理我，回去好生休息吧。”

 

王杰希两只眼睛幽幽地闪着光，七分慎人三分通透，令乔一帆如坐针毡，身体也不禁发起抖来。

 

“一帆，你几时回去？”

 

乔一帆答：“明日一早便走……”

 

“既下定决心，便不要拖拖拉拉了。回了微草村，或许能断了你这念想。但若不想回去……”

 

乔一帆登时红了脸，舌头也不利落，“师傅，您，您误会了，我，我没有……”

 

“叶修那般人物，被他吸引也是常事。连周泽楷那白龙神子都敌不过，你又何须自责？”王杰希的声音清清冷冷，不知是忧是怒，是怜是悲，“但终究，我们都不是唯一的一个，你若想早生退意，我绝不会拦你。”

 

“师傅……”乔一帆垂下头，“我的确钦慕前辈，但我如此卑微，怎么敢奢望这些？何况前辈心中，怕是从来没念过我吧。”

 

“你与他相识甚短，他有心教你术法助你增长功力，多少也是有些情分在其中。你若甘心将缘分尽于此处，倒是长痛不如短痛。”

 

乔一帆忍不住道：“师傅，我明知您钟情于前辈，却仍是动了别的念头，还请您责罚于我！”

 

王杰希轻轻地笑了，面容却透着些落寞孤寂。“一帆，你也把我想得太狭隘了。情之一字，在我们这里本也没有先来后到。这么些年，我若还看不淡，也只是徒生杂念罢了。”

 

 

翌日叶修醒来时乔一帆已经走了，他坐在榻上好半天，揉了揉脑袋，许久才适应了没有“可爱的少年给自己递上一碗热茶”的剧情。他口干的要命，好像跟什么人絮叨了一晚上似的，跟着每一次喘气滋滋地响。

 

“一帆那孩子，还是挺可爱的。”叶修叹了口气，伸着胳膊把隔夜茶抓过来，强忍着凉意灌了半口，这才伸伸懒腰走下床。

 

张佳乐自从搬进里间后变得更加活泼，早早地就把花室打开，跟水草精灵聊着天。叶修看着这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驴唇不对马嘴还聊得如此起劲，不禁生出一些无奈。水草上方那团烟雾已经大致汇聚成一个蓝色小人的形状，还看不清眉眼，声音却极是动听。

 

“哥给你取个名字吧。你出身蓝雨湖，就姓蓝吧。名字的话……湖字不能用，江河海你随便选一个。”

 

张佳乐翻了个白眼：“你这般敷衍，莫非看不起我们植物仙灵？”

 

水草精灵轻轻柔柔地回答：“那就取河字吧，多谢大神赐名。”

 

“蓝河，蓝河啊，果然挺好听的。”叶修伸出手又哺了些灵气进去，“你的水还没换吧？小乔，从池子里打点清水过来。”

 

屋里屋外依然是一片寂静，不见半点脚步声。

 

叶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，转身走了出去。

 

王杰希早早地出来散步遛圈，名为减肥实为觅食，见到叶修出门也不停下，前爪在一处枯草堆里刨了半天，翻出只风干了的肉骨头，皱了皱眉又走开了。叶修叫住他，问道：“大眼，昨天小乔跟你说什么了吗？”

 

“他想念英杰和微草村，早早便回去了。怎么，你有事找他？”王杰希不冷不热地回答。

 

叶修在他身旁蹲下，将那只肉骨头重新埋进土堆，“这孩子，哎，其实哥挺舍不得他的。长得乖巧，又懂事，会做饭还会洗衣服，能帮哥多少忙啊？”

 

“我看你是被一帆惯坏了。”王杰希道，“若你没有那种心思，还是早早放他走为好，不然又祸害人家。田螺寿数极短，即使化形，若不勤加修炼破了天限，寿数也只有二三十载，让他多经历些见识些，难道不好过被绑在你身边么。”

 

叶修点点头，“你说的是。只是哥不明白，小乔难道就舍得哥了？要是昨儿老魏没来这儿胡说那一通……”

 

“少给自己贴金了，你以为你是金凤凰，全天下的人都爱不释手？”王杰希将摸上身子的手无情地打落，“刚摸过那破烂骨头，别碰我。”

 

叶修瞪大眼睛：“大眼你忒不识货，这怎么是破烂骨头，这是可招财运的好东西啊！”

 

“孙翔这家伙，什么时候能长些脑子，尽被江湖骗子戏耍，浪费钱财不说，还丢我们的脸。”黄少天总算起了床，探出个脑袋多嘴。“也就老叶你心肠好，还陪着他演戏。”

 

叶修笑笑，“是真是假，有什么紧要。他开心不就好？”

 

说曹操曹操到，两只兔子一前一后跳进院子，叶修正要接孙翔入怀，却见这家伙喘得厉害，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。还是肖时钦温文尔雅地道出缘由：

 

“山下不少龙宫将士齐集，似是冲着叶真人而来。不知真人有何良策？”

 

 

微草村还是如往常一样，风平浪静，人来人往皆是心平气和，半点不为俗事困扰。众精怪见乔一帆化了人形，自是惊讶无比。在他们看来，这田螺乃是村子里最无用最卑微的家伙，竟比众人都早修成，心里不由得别扭，敷衍地夸赞了几句便一一散去。

 

乔一帆倒也不在意，冲着惊叹不已的高英杰微微笑了笑，不好意思地说：“其实也不全是我修炼所致，前辈帮了我很多……”

 

“叶修前辈？”

 

乔一帆轻轻点头，神色却有些黯淡。高英杰围着他转了圈，嗅了嗅，了然点头：“果然有些烟草香味。叶修前辈对你真好。”

 

是啊，叶修对他很好。也许是冲着王杰希的面子，也许是他为人和善宽待后辈，总之叶修的恩情，乔一帆算是牢牢记下了。

 

可是，他还有偿还的机会吗？

 

高英杰见他神色不宁，担忧地问：“一帆，你怎么不高兴？难道是舍不得叶修前辈？”

 

“英杰，我……”乔一帆绞动手指，“我做了不应该的事。”

 

“你做了什么事，我来帮你啊！”

 

乔一帆摇头，“已经结束了。”他抬头望向兴欣山头，那里笼罩着团云彩，五光十色甚是好看。那个他惦记着的人，此刻定是站在院子里和众位前辈在一起，欢声笑语，温情款款。

 

他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。

 

突然，两人身后窜出一只狸猫，飞也似的向村子西面跑。高英杰叫住他，问：“小别，出了什么事，你怎么这样慌张？”

 

刘小别转过身来，“我听柳非说，龙王派了不少虾兵蟹将围住了兴欣山头，势头不太妙，怕是师傅会有危险。我正要找人去接应他，英杰你也来吗？”

 

“龙王？”高英杰吓得坐到了地上，“那可不是好惹的啊！师傅会没事的吧？”

 

“谁知道呢，我先去通知方前辈了，你也快点过来吧！”

 

高英杰急得团团转，又不时自我安慰，说此事与王杰希无关，应该不会被牵连。乔一帆却直愣愣地看着山头那团云彩，分不出半点精神安抚挚友。

 

叶修的确神通广大，可，可他打得过龙王吗？

 

要是，要是就这么见不到了……那昨天不就是最后一面了吗？乔一帆此刻才后悔万分，他的心里话从未向叶修说过，本来想这么藏着永远不拿出来的，可是现在他改主意了，说什么也得让叶修知道，他乔一帆不是贪生怕死的人，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人。

 

不是胆小鬼。

 

他想站在他身边，至少，在最后的时候，也该和他一起面对。

 

 

叶修站在院子里，呆呆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。长久居住的屋子在顷刻间垮下，不给他一点准备和抗拒。

 

乔一帆走进院门，看到的就是这副令人震惊的画面。

 

“前辈！”他飞奔而去，在叶修面前站定。“我想好了，我要和您一起，无论要面对什么，我都不会退缩的！哪怕——”

 

“小乔啊……”

 

“哪怕粉身碎骨，我也不会离开您。虽然我的力量还很小，但是我会尽全力保护您的！如果没有您，我不会——”

 

“那个一帆啊……”

 

“我不会变成如今的我，不会尝到这种快乐，也不会因为不能留在您的身边而难过——”

 

“一帆啊，你想多了。”叶修趁着他喘气的功夫赶快插了句话，“不是你以为的那样。”

 

“诶？”

 

霎时间，一座二层小楼拔地而起，一砖一瓦皆是闪闪发亮，造型优雅别致，规模也很是惊人，足能容纳十几个房间的样子。

 

“咳咳，多谢了。”叶修挠挠头，向着半空中的龙宫使节深鞠一躬。那使节恭敬回礼，口气却极不温柔：“我只是奉命为白龙神子修建行宫，神子既已成年，断不可在那般简陋之地受委屈。日后相见时，还请你好生招待。”

 

“一定，一定。”叶修十分客气地送那使节和诸位将士出门，顺便用眼神安抚着自家那些生着闷气的宝贝们。

 

“真是够排场啊，不愧是白龙神子。”张佳乐冷笑。

 

“龙宫豪华奢靡，自然不是这里能比。我等算是沾了周泽楷的光了。”张新杰平静。

 

“这下房间总算够分了，再也不用跟黄少天住隔壁了。”孙翔狂喜。

 

叶修挨个顺毛，最后走到乔一帆面前。少年还处在震惊和羞愧交错混杂的情绪中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。

 

“小乔，虚惊一场，别怕。”叶修伸手揉他的脑袋。

 

乔一帆默默道：“正是，是我冒失了……打扰前辈实在过意不去，我先回微草村了……”

 

叶修的手放在他肩膀上。

 

“既然回来了，哥怎么还能放走你第二次。”少年通红的脸颊在手心中变热，“留在兴欣吧。哥想喝水了。”